此前，当提到科幻时，我总会先想到欧美大家——他们是我的科幻启蒙，也塑造了我对多数科幻文学的预期：广袤的星辰大海、漫漫的时间长河、攸关文明存亡的恢弘冒险，以及”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科技树。但是，韩国作家 金草叶 (김초엽) 的这本《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进》，却打破了我的预期，她在宏大的场景中，依然聚焦着当下的现实生活。

现实感

整本读完，这本书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现实感”：在一个已经和我们当下日常生活存在漫长距离的故事中，重新链接、展示和理解日常。

这本书中，《馆内遗失》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处在孕期女儿突然接到了通知，过世的母亲从前保留在图书馆的记忆突然不见了。之后的女儿的寻找过程就像是对母亲过往生活的拼图：女儿先带着怨恨地回忆这段长久互相伤害的母女关系，并认为自己已经了解了母亲；然后在母亲曾经身处的家庭生活中发现了自己对母亲的不了解；最后，当她探寻到母亲在成为母亲之前的生活时，才发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性。这个女性曾和她当下一样有着闪亮的人生，但母亲的角色将她从职场中排出，也同时将她隔绝于社会之外，独自面对着产后抑郁，母亲就这样一点一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最终成为了女儿曾认为的那个无可救药的母亲。而当下，女儿作为一个准妈妈，站在了同样的十字路口，才能说：

我知道不管說什麼，都不可能安慰到妳過去的人生。但現在……我理解妳了。

章节最后映照的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困境，让我想到赵南柱在《82年的金智英》中展现的同样的矛盾，

“我是说真的，我上小学时你外婆还说家里五个小孩里面我最会读书，比你大舅的成绩还要好呢！” “那你为什么没当老师？” “因为要赚钱供两个哥哥读书啊，那时候每个家庭都这样，当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那现在当老师不就行了？” “现在要赚钱供你们读书啊，哎呀，都一样啦，现在的妈妈们也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原来母亲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因为育儿而放弃梦想感到遗憾。一时间，金智英觉得自己宛如一块体积虽小却奇重无比的石头，紧紧地压住母亲的裙角，使她无法继续向前。金智英感到有些自责，母亲似乎察觉到她的难过，默默地用手顺了一下她的头发，将其整齐地塞往耳后。

现在，这个主题依然有显示意义，在经济学人的玻璃天花板指数 (glass-ceiling index) 中，韩国在 OECD 经济体中，从 2016 年以来就一直垫底。之前去柏林逛书店的时候，在店内一个小小的亚洲角中，摆在韩国区最显眼位置的，依然是《82年的金智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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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与科幻

推理小说有“本格派”和“社会派”之分，前者注重逻辑的推演和解谜，注重 “how”，而后者注重对产生悲剧的环境进行追问和思考，关注 “why”。同样，在多数科幻作品中，先进的科技是故事的基础，是情节展开的必要条件。但对于金草叶来说，科技更像是一种放大镜，她将注意到的现实问题，通过科幻的设定加以凸显，然后进行观察和展示。

本书书名来源的短篇《如果我们无法以光速前进》，就讲述了由于空间航行科技的进步，而造成的人在空间和精神上的疏离。这个故事也有其现实面，当一种技术适应了大部分的需要并有利可图的时候，它就会成为主流，而剩下的人群，则很容易被忽视，于是就形成了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而这往往又会进一步加剧教育、财富、信息、社会参与等的不均。

这让我想到最近的一次经历，当我和熊小花大晚上由于公交坐过站而重新等车时，百无聊赖中突然发现显示公交车到站信息的牌子下竟然还有一个按钮，在我们询问了旁边偶遇的荷兰人后，才了解到这的按钮是为视障人群提供的，按下后就可以语音播报公交的信息，那一刻，我就感受到了科技对弱势群体的关怀。

小人物的奥德赛

《關於我的宇宙英雄》是我本书中第二喜欢的短篇。这是一个关于成为我自己的故事，也是一个反英雄的叙事：备受瞩目的宇航员在京在星辰和大海中，选择了潜入了深海，远离人世。“我”从质疑在星际穿越前”临阵脱逃“潜入深海的在京阿姨，到自己成为宇航员后，理解在满足这种巨大社会期待的压力下而产生不安和焦虑，即使这些期望是无谓的：

人們聲稱，不應該讓存在缺陷的人坐到重要的位置上，必須重新定義標準人類的基準。

虽然在科幻背景下，这些说教还是一成不变的内核更显滑稽，但这种压力在当下的日常生活中也不是陌生的。几天前偶然看到了王佳莹在一席上的演讲：在朋友圈里独立自信、充满活力，在小红书上热爱生活、岁月静好。，作为大学心理咨询师，在观察到了大学生在不同社交平台迥异的精神状态或人设后，她引用了温尼克特 (Donald Winnicott) 提出的“假性自体”(false self) 的概念，去理解他们的精神压力：为了迎合社会期待而发展出的保护性面具，虽然可以帮助我们在社会中生存，但是“假性自体”和“真性自体”(true self)之间的割裂，则会导致自我矛盾、价值观模糊，也因此在人生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刻不知所措。在京的幸运在于她意识到了她真实自我的存在，并可以将其与外界对她的期望区分开来，然后付诸行动——这已经是非常珍贵的能力了，毕竟"我与我周旋久"的故事，虽然已被无数人体验和演绎过，却又被无数人在当下经历着。

当我尝试想象在深海中游泳的在京阿姨时，一起浮现在我脑中的，还有李志的那首《黑色信封》：

如果没有人看着我 那该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