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记
一个月前,当熊小花从公司的帆船活动中回来后,就一直给我安利帆船这项运动,我因为从没有体验过,就也想尝试一下,毕竟航行这件事,对人总是有莫名地吸引力,更别说是全手动操控。于是我们上周一起请了年假,到荷兰北部的 Sneek 开始了 3 天的乘风破浪。
风的手感
Dick 是我们第一天的教练。他十几岁学会了帆船后就一直享受这项运动,如今已经头发近乎花白的他,他的眼睛藏在帽子的阴影中,平常话不多,但是笑起来的时候,又有深深的笑纹,只是不知道这些痕迹,是因为岁月,还是因为劲风。

文学和影视总是展现帆船的自由,但是却跳过了扬帆之前众多繁琐但必要的细节,而打绳结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我们早上 8:30 开始整船理线,Dick 首先教了我们用 Cleat Hitch 将绳索牢牢固定在系缆栓上,在多次尝试后,我也可以单手打结了。我们用船篙和船桨将船推出港,然后停在岸边芦苇丛前解开了收起的主帆和三角帆,我在船头向下一点点拉主帆的绳索,风从侧面吹动着一点点向上展开的船帆,发出像海浪一样的拍击声。随着船帆逐渐紧绷,上方的声音的节奏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帆船侧面移动摩擦芦苇的细小声音,待 Dick 确认了绳索的安全性和主帆的高度后,我们用木棍将自己推离岸边,才开始了航行。
我和熊小花交换着操控主帆和三角帆,在 3 级风大晴天中,尝试捕捉风的湍流。第一步是判断风向,而这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类似在冥想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对于太过常见的风(尤其是在荷兰),自己的感知似乎已经变得有些迟钝。我们最开始想利用船顶的风向标,后来发现这并不总是准确:我们的船的运动也会产生风,所以它代表的是 apparent wind,它和 true wind 有时并不相同。于是我们只好重新激活自己的感官,去感受四面的变化的风,并调整船和帆的角度去兜风并尽量保持满帆。在做这样调整的时候,被主帆兜住的风,会通过控制的帆索传递到手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主帆放大,然后变成实实在在的手感,即使自己的身体没有感觉到丝毫变化。这种手感有些像骑马时的缰绳,但是和马不一样的是,风永远在对抗着你,将你向外拉,而你尝试控制它,而且幸运的话,还能往前走。在帆船进行大的转向时,这种手感会更明显:船身倾斜,船帆倒向水面一侧,你向反方向拉着帆索,保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手中的风也因为船帆和风向在转向时的角度变化,而产生微妙的震颤,在某个时刻,你可能会因为迎风而失去动力而感到手中的帆索一松,但在你慢慢调整角度后,你的手就能逐渐感觉到帆的张力和风的充盈。当我在跑步时,3 级风从来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阻力,但是同样强度的风,却能推动载着 3 个人的船如此轻盈地航行。
我们行驶到湖中,将主帆和三角帆开向不同的方向,调整船舵抵消帆的动力,停在了原地,然后 Dick 拿出了杯子,我们在湖上风中,享受了一杯特别的咖啡。

Perfect Blue
晚上 8 点,我们从港口出发,将一盏灯挂在我们的帆顶,开始了夜航。
白天的船只大多数已经归港,在通向 Sneek 湖的河道中,只有我们一艘船。天气此时已经从晴天转为多云,厚重的云层压在傍晚的航道,升腾的水汽将空中的深蓝融进周遭的一切,远方也显得晦暗不明。水流穿过船尾舵板,发出低沉的、近乎催眠的声音,一切都是寂静的,一切都笼罩在 perfect blue。Dick 告诉我们,他在帆船航行中,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平静时刻。

我和熊小花操控着帆船在湖中环行,我们前方的天色很快就完全暗了下来,只有一些在码头过夜的船上的孤灯,像钟摆一样在我们的左舷和右舷之间摆动,《夏夜晚风》的歌词在此时一下子变得生动:
灯火闪着余波,随着你的呼吸移动。
再回头看时,一小抹属于晚霞的橙黄,从厚重的云层中隐隐浮现。我们兜住稳定的侧风向南航行,然后在越过我们河道入口的时候,迎风换舷,调转船头,切着弧线向河道入口驶去。
在河道内,我们静静地滑行,突然远方传来几声鸟鸣,很快,这零散的几声变成了浩大的和鸣,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瞬间,一大群鸟从我们的右舷飞出,一下子就到了我们的桅杆附近,我们的船都被他们的庞大的阴影包裹,我们也被头顶巨大的鸟鸣环绕。当我抬头看时,发现他们飞的方向就是我们兜风的方向,我们都在享受同样一阵风。鸟群迅速地消失在左舷,河道在渐远的鸟鸣之后,又重新只剩下船尾流水的声音,我们带着头顶摇曳的孤灯,驶回了港口。
风行水上
我们第二天的老师是 Linda。如果 Dick 是实操派——讲究事半功倍的方法,Linda 则更像学院派,帮我们拆解每一个 why,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本职是高中物理老师。
前一天,熊小花比我上手快得多,我一直没能掌握好转向的时机,我们甚至在夜航前还用拖鞋做了沙盘模拟。多亏了 Linda 的讲解,我才从前一天的错误中,对船帆角度、船舵角度和风向的平衡有了新的认识。我还在准备荷兰的驾照考试,昨天开船总是将船舵等同于方向盘,但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船舵更多是要保证船帆和风向之间有合适的角度,这样帆船才能有动力,之后才可以谈方向;Dick 昨天和我们说,失去速度就等于失去控制,我现在才理解。我们比较幸运的是,这一天是 4 级风的阴天,不仅非常适合航行,还可以很方便地通过湖面波浪的方向,快速判断风向变化。

在这一天,我才对帆船航行有了顿悟时刻,也体会到了乘风破浪的乐趣。我们这一天一共航行了 30 公里,而且因为熟悉了船体,所以能更从容地在更强的风中航行,最高时速也到了 30 公里/小时,开得非常尽兴,我们两个也都有被水花拍面的经历。当我和熊小花上岸后,发现我们甚至有 land sickness —— 在船上大脑已经适应了船体上下左右的摇晃,当我们回到陆地时,大脑继续用这个“航行模式”去理解周围的空间,于是周围静止的一切都开始摇摆。当我们晚上准备睡觉时,都还在感叹:“这床怎么在转啊!”


第三天是个 3 级风的雨天,我们套了件外套,就又出发了。我们今天和 Dick 学习穿越桥洞:我们需要在桥洞前找地方停船,然后将桅杆放倒,船帆收起,然后靠船篙和船桨安全而快速地通过桥洞。我负责船蒿,熊小花负责船桨,Dick 控制方向。撑船蒿是个体力活,需要将船蒿向下插入河底的淤泥,然后发力向后方推动,给船向前的动力,然后在船蒿完全被淤泥吸住前,快速拔出举高,开始下一个循环。下雨和不理想的风向,让这个过程更加艰难,当我举起船蒿时,河水混着雨水从外套的袖口滑入,小臂都被打湿,不过好在我和熊小花配合默契,在快速通过了 3 座桥后,我们重新扬帆。
到了下午,我们的配合已经更加默契,帆船也开得更加得心应手。我们找了个地方练习减速靠岸,有一个大哥从隔壁停的船上拿出鱼竿准备钓鱼,我还在想我们会不会把他的鱼给吓跑了,结果等到我们在附近停船喝咖啡的时候,旁边的水面一阵水花声,听声音就知道是钓上鱼了。转头看时,还是一条挺大的鱼,感觉应该有个 2 - 3 斤,不过大哥最后还是把鱼放回了湖中。我问 Dick 原因,他解释道,有些鱼是受保护的,钓到了需要放生,也因为如此,钓鱼的鱼钩也有特殊的限制。
喝完咖啡,我们开始返航,等回到船港的时候,Dick 说让我们尝试独立整理船,他去整理我们这三天的进度,判断我们是否达到了 NWD 的一级认证标准。我们认真地收拾了船,降下船帆,用这几天学会的打结方法,将帆索都固定好以备第二天的航行,然后用防水帆布盖好船帆,清洗了船蒿带到甲板上的淤泥,带着一些不舍回到了岸上。
Dick 此时也已经完成了对我们进度的评定,告诉我们已经通过了一级的认证。我们在来之前了解到这个认证一般需要 3-5 天才可以通过,想到我们两个之前水上运动的经验都比较有限,其实抱着体验一下的心态参加的,没想到最后竟然真的拿到了一级的证书。
不过在这个时候,这个证书也只是锦上添花,我们两个在这三天发现了一个我们都很喜欢而且还有些擅长的运动,让我们之后在假日中有了更多的选择。对我而言,最大的不同是自己曾经迟钝的感官都被激活了,身体的感官都逐渐打开去捕捉自由的风并感受真实的当下,接着用着自航海时代一直传承的简单物理和几何,去理解天气、风向和变化,然后驱动着这艘小船直挂云帆、长风破浪,甚至像风一样自由。
